读铭品砚说石友
时间:2010/06/15 作者:胡西林 来源:西泠拍卖

“石破天惊铭砚”是沈石友生前爱砚之一,收入其子沈若怀民国时期为他拓印编辑的《沈氏砚林》。沈石友生前藏砚据《沈氏砚林》所刊《鸣坚白斋研目》统计为158方,上海书店重印该书时增入9方,合计167方。“石破天惊铭砚”抄手门字形,端溪水岩石质,长19厘米,宽12.5厘米,厚3.4厘米,砚首阴刻云雷纹,形制典雅,琢工朴素。两侧铭文出自吴昌硕、沈石友之笔,书法、刻工俱佳,铭文辞隽意显,是诗家妙语。




吴昌硕铭、沈石友铭石破天惊端砚
出版:《沈氏砚林》P164-165,民国时期出版物。
说明:桥本关雪旧藏。 19×12.5×3.3cm

沈石友在近世砚林是无人不知的藏砚大家,所藏无论材质、形制都以品味格调为第一,不沾俗气。他收藏砚台动机明确,玩物益志,所以每得一砚总是把玩再三,细心琢摸,琢摸透了,便与砚成了知心朋友。然后依其属性,或自铭,或他铭,或自铭他铭并举,妙语联珠,使每一方砚台都有寄托。所以读沈氏藏砚铭文是一大快事,尤其那些点石成金、化腐朽为神奇的铭语最脍炙人口。比如他有一方矩形砚,形制简朴,一长方形而已,石友为其取名“方正平直砚”,并自作砚铭:“方正平直,为人之则,诐辞邪说毋洿墨。”借一几何形状说警世名言,砚便被赋予了责任,受墨之时就不会信口雌黄,而知笔端应守的道德和担当。再比如那方紫琅玕砚,所谓紫琅玕即紫竹,因竹竿色紫与端石相类,所以紫琅玕砚就是以端石制成的竹节形砚。上刻铭文曰:温其如玉,直节虚心,君子之德,著作之林。四句十六字,第一句写石,第二句喻形,第三句比德,最后一句寄托,铭文出自吴昌硕之手,字字都是人文关怀。而以化腐朽为神奇铭语举例,则首推“石破天惊铭砚”。该砚本为一方旧砚,色微紫,石质致密光滑,为端石上品,但若仔细观察,右下方有一条细细的裂纹。沈石友是赏砚大家,目光如炬,一方砚台上其手任何瑕疵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如此裂纹置砚时不会不察,依然宝爱,其中必有他的道理。形制古朴是肯定的,材质好也是肯定的,但似乎不止这些。他另有一方“学易砚”,有缺,他也照样收藏(见《沈氏砚林》P46,第8砚),并自铭“人所残遇我则全”,还请吴昌硕、赵古泥作铭,其乐无穷。其实美本来就有完美与残美之别,打个不恰当的比方,这犹如脸上的酒窝,本为人的“缺陷”却可以作为美来欣赏,端石上一块绿记非但不认为是端石的瑕疵,还被当做“活眼”视为美人脸上的乌痣加以褒扬,多么耐人寻味。沈石友如此宝爱此砚,最大的道理就在这里。

如此为砚作铭便潇洒了——依吴昌硕铭左侧沈石友铭右侧来判断,该砚是吴昌硕先铭,沈石友后铭,先左后右表示对别人尊重,旧时的文人都讲究这个礼数。吴昌硕以“如玉有璺,无伤翰墨”起头,沈石友则跟进一句“石破天惊,我以诗铭”随后,如方家对白,一唱一和,简直让人叫绝——何为璺?器皿裂痕之谓也,既已挑明,就无需作掩饰,因为字(文章)好字坏与璺本没有关系。沈石友铭得更妙。“石破天惊”语出唐代李贺《李凭箜篌引》诗中“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之句,本意是极言震动剧烈,后来转指文章议论出人意表,他随手拈来作砚铭,字面意思十分切题。然而紧跟的一句是“我以诗鸣”,仿佛一声吶喊,心里蹩足了要说的话,于是由砚台引出的话题一下子被拉长了。

众所周知,沈石友以藏砚名世,也善刻砚,并擅书画,然而其诗写得好却少有人知。吴昌硕在沈石友去世之后刊印的沈氏诗集《鸣坚白斋诗钞》的序文中盛赞其诗“少慕清逸,中趋真挚,晚遂举其悲愤之心,”只因生不逢时才“托于闲适之致,乃至风月之吟弄,樵渔之歌唱”,假如躬逢盛世,以沈氏的才华那是可以“轹宋轶唐,希踪汉魏”,也就是并驾唐宋汉魏,这样的评价不可谓不高。沈氏本人也看重自己的诗,视吟诗为吐露心声之所在,并以“诗可言志,砚以比德”戒严自身,却因为此生大半岁月在晚清颓境中做人,命里又多坑洼,两娶两丧,于是就有些宿命思想,不足50岁便筑生圹,并自撰墓志铭刻于矩形砚上,最后一句为“殉无金玉,殉以平生之诗!”可见他的诗在他心目中的分量。

然而沈石友不善也不喜交友,影响了他诗名的彰显,用他自己的话说,是“闭门索居,人不乐予近,予亦不乐人近,惟与旧相知者酬唱简牍往来而已。”旧相知者中有翁同龢、吴秋农、吴昌硕、张子祥、赵古泥等,其中与吴昌硕交谊最笃,历时也最久,达三十余年。两人的交谊除了体现在沈石友所藏砚台的铭文上、吴昌硕许多得意书画精品送赠沈石友、沈石友制笔刻砚赠送吴昌硕等等之外,便是两人的书信往来和各自做的诗。吴昌硕的《缶庐诗存》中有许多涉及沈石友,沈石友的《鸣坚白斋诗钞》中则有更多的诗是怀系吴昌硕的。但是有一种情况鲜为人知。1927年吴昌硕去世后,他的弟子赵云壑收集老师遗墨,曾得到吴昌硕与沈石友书札数十通,他为之装册,其中“什九是请石友题画的”。吴昌硕非常欣赏沈石友作诗的磅礴气势和渊雅韵致,不仅有时请沈石友改诗,“作画忙不过来,所有题画诗,动辄请石友代为”(郑逸梅《沈石友与吴昌硕》),也就是说,当年吴昌硕画上有些题诗不是吴昌硕所作,而是沈石友所作。近读日人栗原芦水所藏吴昌硕致沈石友书信,也多涉及同一话题,兹录一札:

  石友先生鉴:

  得一片一书,已通知一亭。品研图可画,望裁纸样。如寄一拍像来尤佳,前寄弟之照片一时寻觅不得,故再请之。如画点错人物亦可无须也。铭研写上,可用与不望示知。弟意再求代作题画诗,叩头叩头。松、竹、水、石。

                                               缶弟顿首

                                                廿一日

这体现了两人的友谊,于吴昌硕而言,乃歉怀怜才,对沈石友来说,题诗吴画,图文并茂,是可以骄傲后世的。沈石友一生作诗多少,因为手头没有《鸣坚白斋诗钞》无以统计,但肯定不止《诗钞》所收诗作,当年沈石友过世后是萧退闇根据沈石友的易篑遗言携三巨册沈氏遗诗请吴昌硕点定然后刊印的,吴昌硕为之作了序言,这中间应该不包括沈氏的代作诗。因此沈石友一生作诗究竟多少不得而知,他为后人留下了一个不解的谜。所以,当我们抚摸这方带着一条细璺的砚台,品读“石破天惊,我以诗鸣”的砚铭时,就会倍觉铭文之妙,这样的铭文好玩极了。

收藏乃雅事,一件藏品让人爱不释手除了形而下的物质形态以外,便是形而上的历史和人文内涵。不错,此砚有璺,无璺会有如许内涵吗?还是那个比喻,脸上的酒窝本为人的“缺陷”,却可以作为美来欣赏的,这样的人更美,这样的砚更值得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