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中人(上) —— 知性的山水
时间:2013/07/05 作者:西泠拍卖 来源:西泠拍卖

天开图画即江山,古代中国人认为,大自然是最大的美神,向人们展示它的杰作。风景如画,后来的艺术家在山水中寻找画意,通过艺术来审视自然,发现它变成“画”的可能。如今面对山水的图像,我们如何感受这经验以外的知性风景?

【山水比附人心】

中国山水画有别于西方的风景画,它不仅展现眼前的景致,还生发出琴音茶事,纪游送别,构建起一整套文人的图像志。高崖古木中的仙踪道影,看起来更像一种宽泛的玄学。饱含人生经历和内心意识的画境,成为寄情寓意的媒介和人格的比附。人迹于山,画痕于心,自然的山水凭籍物象,转换为心灵的言说。对于中国古代的艺术家来说,确立独立的艺术观念是关乎人格尊严的头等大事。


西方的风景画家为郊外神话气质的光线着迷。

身居官位,八面玲珑的明代艺术家董其昌,把禅宗南顿北渐的思想,提升至判别文人画的生命线的高度。他在萧闲吐纳中,调试着自己的处世之道,并把个人的审美取向,大范围的传播推广。根据董其昌的明示,心境决定了画品,一个品质高尚的艺术家,在描写某一特写地域的地形地貌时,必须裁构淳秀,出韵幽淡,以此衬合忘怀尘俗的适意人生。山水自然,作为生存方式的背景,在中国成为独特的画面意象。


董其昌所欣赏的同时代早期艺术家沈周,出身世家,诗书画兼擅,且生性淡泊,一生不仕,与友人流连山林,被称为“神仙中人”。——2013西泠春拍 沈周《松阴高士图》

南北宗之说,也造成了一些误会。比如人们会以为这说的是画家的籍贯,或者是所画对象(也就是南方、北方山川风景一个巍峨一个秀美)的不同,其实,它表达的是官绅画家对优雅的士大夫风度的爱好,这种爱好远远超过了他们对职业化的爱好。在董其昌看来,政治上身居高位,靠的也不是拥有一项军事、技术的才能,而是靠高于常人的品质。画家万万不该对金钱感兴趣,以画画为职业的画师,便是丧失了审美的独立性。即使画得再精到,这样的钻营也是毫无意义的。能给一个画家的最高评价,莫过于说他得到了从前某位大师的精神。

【祈求顿悟的法门】

南北宗的审美区分,也暗示了直觉与理智、自然与画作之间的张力。那么古代大师内在精神究竟能学到吗?能,但是很难,需要“顿悟”。这个佛教描述直觉震动的术语,被儒家士大夫巧妙地从自然转变成了艺术本身。在西方,这种反理智主义是先锋派的做法,而在中国反对传统的形式,却是为了再现古人的精神。南宗艺术出于对职业化的摒弃,而转向对灵感的推送。


其实尚古重源的儒家思潮,贯通着整个文人表达。在文学上因贵古而托古、补古从西晋开始就是风气。补充《诗经》佚失的部分,根据传说的故事,加以虚构发挥,配以笙乐歌唱,“补亡诗”的文人习俗,充满了戏剧性元素。——2013西泠春拍 董其昌 楷书 补亡诗

恽寿平在与他的好友也是同事王翚讨论绘画艺术时,用“畦径”(田间的小路)来比喻绘画陈旧的法度和僵化的常规。他是清代早期最著名的艺术家之一,从个人形象到画风都潇洒秀逸。因为对“逸”的崇尚,他把纠正泥古陋习为使命。但是人们心中的自然,到底还是需要精到的绘画语言才能从笔尖落在纸上。文人艺术家的个性,仿佛很大层面上就是他们神秘的技术。以画家名字命名的各种皴法,成为绘画技术上的专利。既然如此,后学之人,又该如何与古画(古人)展开对话呢?

答案是临摹。只要不过分重复其细节,抱着解密技术的研究目的,就不会妨碍直觉的洞察。这些技巧将成为解释古代大师作品的钥匙,只有在技术熟练到运用自如的时候,真正意义上的拟古才正式开始。一个画家的气韵产生,并不需要一座真山,而更需要一座古代大师的山。这种经验,逐渐远离了自然,远离了客观的事物,陷入玄想中的画家,如何在古人的笔墨中如何发现自己,构筑新的存在?


恽寿平在一本十帧拟古册页中,模仿了不同时代大师的作品,却整合出自己独特的韵味。其中一幅描绘的是湖边的书楼。画面空处,他颇有兴致地题写道:董其昌说元代画家倪瓒的画虽然看起来散缓,而神趣油然,看了之后让他激动得不得了,绕着屋子狂叫不止。今天我也来临摹,只拟其“意”,不知道画出来与倪瓒的气韵是否相合。——2013西泠春拍 恽寿平 十万图册 (十页选一)

【出入画境】

宋代的画家在看到眼前的风景时,脑海中浮现种种联想。他们希望有一幅图画能记录下风景,将眼前这闲淡的一刻,自己动情的一“看”,化为故事一样的永恒,而自己也成为被人观赏的对象。而明清拟古的画家,是作为期待对话的观者,由画入景,幻想自己徜徉于山水世界之中,混淆了绘画和风景的界限。欲唤扁舟归去,故人言是丹青。

依照董其昌的建议,画家们从画史抽取他们所认为画家最优秀的部分,通过添减画面的元素,综合性地利用构图,展现不同于古画的开合虚实之势,为的是体现自己审读的视知觉体验。如法炮制古人画中的岩石树木,溪涧飞瀑,保留了对古画基本的观感,在审美上颇有情趣,在知性上也显得极为迷人。这种体验虽然不是来自对自然直接的感受,但宋人的精致秀丽,元人笔墨趣味,从董源、巨然对自然依附的审美中,落实到绘画本质中。只有在技术熟练到运用自如的时候,真正意义上与古人、与自然、与社会的对话才开始。不知如何用心,方到古人不用心处;不知如何用意,乃为写意。

所以,“实在”虽说是要靠灵感顿悟,其实也可以习得。在一幅画中,采用南北不同的技法展现不同的景致,在晚明变得越来越普遍,到清初期王翚那里,得到了最集中的体现。王翚公开承认他是个折衷派,他的自觉调和,具有特殊的意义。与和四王中的其他三位不同,王翚首先是个职业画家。出身低微的他,或许对文人画的精神诉求并没有太大的归属感,技法成为他实现美学想象力的工具。自由地选取不同时代的大师笔法,灵活地通过整幅画的格局,也能获得艺术创作的精神乐趣。


明代“吴门四家”里,唯有仇英是工匠出身,得益于超乎寻常的技法训练,令他成为众人赞叹的摹古天才。——2013西泠春拍 文徵明题跋、仇英 琼芳图


古人与更先前的古人保持对话,成为精神生活的诉求。高寿的王翚在60岁时仍细致地模仿宋代画家李成(营丘)笔意——2013西泠春拍 王翚 秋山高逸图

【具象消失的大风景】

王翚集合了重家所长,成为新一代大师。南田(恽寿平)以不做“第二手”,而转攻花鸟,表示对朋友艺术水平的肯定。其实恽寿平一系列拟古的作品都体现出极大的自信。无论仿董源、米芾、黄公望、倪瓒,最后都通过章法结构的处理,体现出他自己统一的风格。可以说是假借古人名意,表现自己的真性情。空亭茅屋,残叶乱枝、荒崖涧路,悄无行人、鲜有人迹的画面,已从客观的写景,变成自传性的心情独白。人的缺席,成为契合心境的特定象征。古人因为什么而发现山水,后生艺术家如何回应时代风气?

1990年代当代艺术家尚扬,以其“百纳布山体拼装结构”和被称为“尚阳黄”的标志色彩明确地表示着人与山水的关系的质变。从林风眠这样的老一辈西画家的作品中,仍然不难发现明显的古法山水的元素,但到了尚扬的时代,他发现董其昌式的山水,在视觉上与当下的山水图式形成了直接的、巨大的反差。不仅作为画面基底和绘画母本的原初自然产生了“风化”,连拟像的自然,也就是那些可供临摹的山水画范本,都已经变成机械地复制的画册和网络传播的电子图片。总之这儿的自然已非自然,画中的山水已非山水,唯一不变的,仅仅是直觉洞察的能力。


中国现代画坛的艺术大师林风眠的彩墨作品,仍然带有浓厚的传统文人山水的意蕴——2013西泠春拍 林风眠《江畔》


上世纪90年代,当代艺术家尚扬在好友蔡迪安借给的画室中创作了《大风景》系列。风景,作为一种视觉的样式,成为对碎片化、平面化、突兀、无序的当下的反映。——2013西泠春拍 尚扬 大风景 秋塬


尚扬在好友蔡迪安借给的画室中创作《大风景》系列的场景


比尚扬小12岁的当代艺术家谷文达,把目光投向既具象又抽象的文字符号,并把它们放置在山水之上,形成对话。与沉迷拟古,远离了客观的事物,陷入玄想中的明清山水画家已经大不同。身处田园都市,怎么体会这些不像风景的风景?——2013西泠春拍 谷文达《虚构的文字》

“大风景”里没有人,但明确表示了一种新的“看”。这种取消了透视的看,祛除了空间的关系。平面的环境,没有远近,没有固定看的位置,让世界呈现出无法分离的复杂面貌。如此不符合视觉经验的风景,在色彩的调和下,又直观展现出和谐有序的破裂感。各种形状被切割成色块重新组合起来,像地貌图一样简约精炼,拼合了一个人类生存状态的“社会风景”。